而如今赵瞿便如端坐高台的佛陀一脚踏入红尘,任羡之很容易就能看透赵瞿的心思。
他依旧不戳破赵瞿,收拾好东西便起身告辞。
任羡之并未直接离宫回任家坞去,赵瞿今日伤得不轻,又有神志不清的薛妃被接回宫中,他得暂时留在宫中以备两人不时之需。
他出了立政殿直奔着太医院而去,谁料还未走出多远,便在立政门外撞见了薛蔓。
任羡之自然知晓薛蔓进宫陪伴薛妃之事,这主意还是他给赵瞿出的,原本是死马当活马医,没想到竟有些成效,薛妃见到薛蔓便一口一个“阿妹”喊着,脸上更是极少见的温柔与和善。
只要薛妃不受刺激,便如此慢慢将养着,心中留有一处牵挂和念想,总不至于再去寻死觅活。
不过天色这么晚了,薛蔓应当早早歇下了才是,怎会出现在赵瞿的寝殿附近?
任羡之顿住脚步,还未来得及开口,便听见薛蔓道:“羡之哥哥,你怎么会在这里?你这么晚来立政殿,难道是陛下出了什么事情?还是陛下龙体有何处不适?”
她一连问了数个问题,将任羡之问得一怔,不由从薛蔓探究的神情中察觉出些什么。
从何时起,薛蔓竟开始关心起赵瞿的事情了?
他沉默着凝了薛蔓一会,直将薛蔓看得有些心虚不自在,于是忍不住解释道:“哥哥不要误会,是姑母深夜犯了癔症,将殿内的陈设砸了个遍,我有些招架不了,又怕姑母伤害到自己,便想着来找陛下禀告一声。”
“但是夜深了,我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已经就寝,正巧撞见哥哥过来,这才多问了几句。”
尽管薛蔓所言有理有据,任羡之却总觉得薛蔓此行目的并非这么简单。
薛妃先前大多时候都神志颠倒混乱,砸摔东西更是常事,但近日薛妃的情绪稳定了许多,已是许久未曾摔过什么了。
若非是受了什么刺激,这深更半夜,薛妃怎么会突然犯了癔症?
退一步讲,赵瞿定是在薛妃身边派了专人伺候,也必然与薛蔓叮嘱过若是薛妃发癫时该如何处置。
就算薛妃真的犯了病,那薛蔓只需要按照嘱托妥善行事便是,何需要亲自跑去与赵瞿打一声招呼?
任羡之敛住眸光,低声道:“小蔓,陛下方才已歇下了,我陪你回去看看情况。”
说罢,他便牵着她的胳膊要走,薛蔓却定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扬着头望向他:“哥哥,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?”
“那立政殿的灯火分明亮着,你又刚从殿内出来。”
言外之意就是说任羡之诓骗她,赵瞿根本没有睡。
任羡之动作一顿:“小蔓,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是,与你无关的事情不要问,不要听,不要看。”
薛蔓忍不住拔高了嗓声:“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?什么是与我无关的事情?”
“你将薛妃娘娘照料好,陛下自当有重赏,若你心思生在了旁处,只怕会引火烧身。”见她一副执拗恼火的模样,任羡之只得松开了手,将话挑明,“陛下已有心上人,你莫要去招惹他。”
“什么心上人?”薛蔓蹙着眉,语气似有讥诮,“你是说谢昭昭?”
“我这表妹自小便粗俗鄙俚,动辄便与人挥拳斗殴,毫无女子德行姿态,哥哥以为什么样的男人会爱上她?”
“哥哥自己攀上了陛下,逃脱了那刀山火海,可我呢?是你们任家愧对于我,你不帮我便罢了,如今倒还说起了风凉话,就算引火烧身又如何,我现在已是烈火焚身,难道还能再差些?”
薛蔓冷笑一声:“大不了就抵上我这条烂命好了。”
她在人前总装得一副善良、温柔又无害的模样,不管是对橙淮,还是对赵晛,又或者那些被她迷得晕头转向不知所谓的男人们皆是如此。
薛蔓惯于伪装,惯于讨好,那是她母亲自小教给她的处世之道,但唯独在任羡之面前,她不惧表露出真实的喜怒哀乐,哪怕是赤。裸裸的恶意。
薛蔓说罢,朝着立政殿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。
既然任羡之突然提起赵瞿的心上人,又百般阻挠她接近赵瞿,想来谢昭昭并未如同传闻中那般下落不明,恐怕此时正陪在赵瞿身边。
好一个谢昭昭,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,一出手便钓上来天底下最大的鱼,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。
可即便谢昭昭是赵瞿如今的心上人又能如何,男人都是一样的贱东西,谁不是吃着锅里看着碗里,只待新鲜劲一过,便会弃之如敝履。
薛蔓不欲再听任羡之说教,转身便拂袖而去。
任羡之望着她离开的背影,久久回过神来,垂眸掩住了眼底复杂的神色。
他是为薛蔓好才如此劝她,但显然薛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似乎还因为他的劝言生出了逆反之心。
她从来都是这样,偏偏便如薛蔓所言那般,是任家对不起她,他本就没资格去说教她。
任羡之在原地驻足了片刻,临走前朝着立政殿的方向看了一眼,只见那殿内仍映着灯火,自他离开后那殿门便没再被打开过,想必赵瞿是要留谢昭昭在立政殿过夜了。
只是不知赵瞿傍晚时才被她险些割断了喉管,如今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谢昭昭了。
其实任羡之实在是思虑多了,谢昭昭梦游时没有意识,赵瞿等她在殿内悠悠转了几圈,便毫无心理负担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。
他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,浑身的痛苦似是都被减轻了大半,缠绕在心头的煎熬也随之消散殆尽。
赵瞿用那只完好的手掌轻轻叩住了她的手心,指尖一根根钻进她的指缝间,直到两人掌心严丝合缝地拢上,紧紧贴在了一起。
他听到她嘴里似乎在嘟囔些什么,唇瓣一张一合,嗓声却低到像是蚊子叫,他微微俯身凑近了她的唇畔,仔细听了好一会,这才听出她在喊疼。
赵瞿下意识在她身上翻找起伤口,脸上,脖子上,手臂上,等到他捉着她两只手检查到一半时,他倏地记起她没有痛觉的事情。
既然没有痛觉,她又怎么会感觉到疼?
赵瞿想着她大抵是做了什么噩梦,正要放下她的手,垂下的视线却无意间扫到了她左手指腹上一条两三寸长的血口子。
他摊平她的手掌,盯着那伤口凝了片刻。
赵瞿今日为挡她刺来的致命一击,手掌握住了短剑剑刃,那短剑实在锋利,直将他手掌割得深可见骨。
谢昭昭手上的伤口,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,可不知为何,他视线却无法从她指腹上的血口子上挪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