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人易药
李思锦陷入神志不清的恍惚状态。耳边呼啸的山风裹挟着砂砾,抽打在脸颊上生疼,却无法驱散脑海中沉甸甸的昏沉。
不知过了多久,颠簸终于停止。这里安静得近乎诡异,死寂的静谧像一层冰冷的霜,笼罩着一切。山谷深处,唯有两间简陋的屋子,孤零零地隐匿在这片幽僻之地。屋前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。老人双手背在身後,灰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绾起,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随风摆动,整个人像一株枯死的老松,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。
慕青见状,深吸一口气,稳了稳心神,“药老,人我给您带来了。”老人浑目光如刀般刮过李思锦苍白的脸庞。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,粗暴地翻开李思锦的眼皮查看,又捏着他的下巴左右转动。那粗糙的指腹擦过皮肤,留下火辣辣的触感。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,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,随後微微点头,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走进屋内。
老人转身进屋,木门发出刺耳的“吱呀”声。
不多时,药老重新出现在门口,手里攥着三个粗陶药瓶。他手臂一扬,药瓶划出一道弧线朝慕青飞来。慕青眼疾手快,左手一抄稳稳接住。
“三日一颗。”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,“多服半粒,小心肠穿肚烂。”
慕青小心翼翼地将李思锦扶到屋内唯一的床上。顿了顿,直视着药老的眼睛,认真说道:“他出身富贵人家,药老,往後还请您多担待些。”
药老听闻,脸上立刻浮起一抹冷笑,那笑声仿佛带着尖锐的倒刺:“人都已经被你绑到这儿了,现在说这些,是怕他家里有权有势,日後找你麻烦?哼!”慕青的眼神微微一黯,但很快恢复坚定,语气平静:“待他醒来,烦请您告知一声,他家中已留书信。”说完,她最後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李思锦,转身大步离去,身影很快消失。
不知过了多久,李思锦的意识渐渐浮出黑暗。刚恢复意识,他便敏锐地察觉到周身的异样,身体瞬间紧绷。
他支起身子,指尖划过粗糙的草席边缘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,夹杂着某种腐朽的木质气息,熏得他太阳xue突突直跳。记忆逐渐回笼——慕青信誓旦旦的承诺丶後颈突如其来的剧痛丶颠簸马背上的混沌……
“吱呀——”木门被推开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。李思锦敏锐地察觉到,来人在门口停顿了片刻,似乎在观察他。
“来者何人?此处又是何地?”他率先开口,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慌乱。
“药谷。”对方打断了他的话,脚步声由远及近,“那丫头没告诉你?”
李思锦敏锐地捕捉到“丫头”二字,指节不自觉地收紧。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,嘴角甚至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:“慕姑娘只说能治我的眼睛。”
药老看到李思锦如此镇定,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,缓缓开口:“那丫头也没骗你,这里是能治好你的眼睛。”
李思锦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。他微微侧首,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:“若我现在改变主意……”
“晚了。”药老将碗重重搁在桌上,瓷碗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,“有人同我做了交易。”
“什麽交易?”李思锦呼吸一滞。
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掐住他的下巴,力道大得令人发疼:“我需要一个药人,她需要药。”粗糙的指腹在他眼周摩挲,“你这双眼睛,正好。”
李思锦感到一阵刺痛,但面上不显,嘴角扯出一个温润的笑:“前辈既有所需,晚辈自当配合。只是不知这药人……”
“喝药,试药。”老人的手从他脸上移开,“桌上有饭,自己吃。”
李思锦表面应下,心中却暗自警惕,开始思索脱身之法。
此後数日,李思锦表现得异常顺从。他会在药老推门时恰到好处地“望”向声源,会在喝药时仔细询问每种药材的功效。
但每当夜深人静,他便会竖起耳朵,捕捉山谷中的每一丝响动。通过药老脚步声的轻重缓急,他判断出老人右腿有旧伤;通过门轴转动的方向,他确认小屋朝南而建;最宝贵的是,他发现每日申时三刻,药老都会准时前往後山采药,一去便是两炷香的时间。
待又一日黄昏将至,李思锦听见药老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心中一凛,知道机会来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双手在床榻边摸索着起身,凭借记忆朝着房门走去。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,脚尖轻擡慢放,生怕碰到桌椅发出声响。
来到门边,他伸出手在门框上摸索,很快便找到了门闩。就在他准备用力擡起门闩时,却发现门闩似乎被什麽卡住了,怎麽也擡不起来。他心中一紧,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,手上的动作愈发急促。
恰在此时,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。
李思锦心中“咯噔”一下,暗叫不好,赶忙松开手,佯装在屋内踱步。门“嘎吱”一声被推开,药老站在门口,手中药锄还沾着新鲜泥土。
“小子,你在做什麽?”
李思锦从容不迫地整理衣袖:“躺久了,想活动筋骨。”他转向声源,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,“前辈这屋子布置得很是精巧,我正试着熟悉。”
药老冷哼一声,目光如刀般在他身上扫过:“最好别耍什麽花样,否则你这双眼睛,这辈子都别想看见了。”
待药老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,李思锦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。指甲在掌心留下的月牙形血痕隐隐作痛,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。他摸索着回到床榻,在草席下藏起一块锋利的碎石,那是昨日趁药老不备时偷偷藏起的。
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落时,木门被猛地推开。药老枯瘦的身影立在门口,手中拿着一个青瓷小瓶。那瓶子通体碧绿,瓶身缠绕着暗红色的纹路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
“喝了。”
李思锦谨慎地拔开木塞,一股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。那气味像是腐烂的蜜糖混合着铁锈,熏得他胃部一阵抽搐。
“前辈,”他强忍不适,将瓷瓶微微倾斜,“此药气味独特,不知……”
药老冷笑一声:“自然是对你眼睛有益的药,怎麽,你信不过老夫?”
“前辈医术高明,晚辈岂敢不信?只是事关眼睛,晚辈难免谨慎些。”
药老不耐烦地催促道:“少废话,喝了便是。”
药液入喉的瞬间,李思锦浑身剧震。那液体仿佛活物般钻入血脉,所过之处如烈火灼烧。他的手指痉挛着抓住床沿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额角青筋暴起,冷汗瞬间浸透衣衫。
“呃啊——”
一声压抑的痛呼从齿缝挤出。
药老冷眼旁观,枯枝般的手指拈着胡须:“这才第一剂'焚心散'就受不住了?”
李思锦咬紧牙关,直到口中尝到血腥味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舌尖。他强迫自己挺直腰背,用颤抖的手指擦去嘴角的血沫:“前……辈……果然……妙手……”
药老冷哼一声,甩袖离去前丢下一句:“明日此时,第二剂。”
当药老终于离去,李思锦瘫软在床榻上,大口喘息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,仿佛肺腑已被烧穿。月光透过窗棂,在他颤抖的指尖投下斑驳光影。
他摸索着取出那块碎石,在床腿刻下第十三道划痕。
“慕青……“他将这个名字含在舌尖,既像诅咒,又似祈祷。
日升月落,痛苦如同潮汐般准时造访。每当日影西斜,李思锦就会不自觉地绷紧全身肌肉。那碗药汁,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