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夫人端坐上首红木圈椅,华贵的紫貂袄襟衬得她面色比上次更为热切,几乎像是燃着一把火。
她端起侍女新奉上的贡眉茶,只略略沾了沾唇边便放下,看向庭燎走进来,嘴角立刻扯起笑意:
“燎儿来了!快坐近些,舅母有好话儿与你!”
庭燎依礼拜见,在她下首的绣墩坐下。
甫一落座,便觉罗夫人那道眼光像粘腻的蛛丝,牢牢粘在自己脸上,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。
母亲王氏坐在另一侧,脸色有些勉强,唇角的弧度维持得有些辛苦。
“燎儿啊,”罗夫人没等她坐稳便开了口,声调拔得很高,几乎盖过了窗外隐约传来的扫尘声,“你收下的那些花种,梁王府那边可还等着你开出金花银果呢!”
她说着掩口一笑,笑意却只在脸上浮动,眼珠子像两颗滚动的玻璃弹珠,“王妃娘娘托人带话儿,盼着呢!小王爷那边呢,也着实记挂——梁王府腊月二十八开梅雪宴,帖子都专程递来了,指名儿请你过去赏雪作诗!”
她语气里那份不由分说的热切与笃定,像一堵无形的厚墙,轰然挤压过来。
仿佛庭燎是王府私库落锁前一刻必得要纳入柜中的珍宝,迟一分都误了天大的机缘。
她甚至微微倾身向前,用一种几乎耳语的姿态补充:“王妃何等身份?肯等你回话已是天大的体面!莫叫府里长辈都难做!”
温热带着香料浓重气息的呼吸拂过庭燎耳际,话里的分量却沉得如同裹了金粉的铅块。
那股浓烈的百和香气,混合着罗夫人言语里投射出的丶王府门第的沉重阴影,又一次沉沉地压上庭燎胸口。
坐在绣墩上,庭燎只觉背脊挺直都很费力。
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。
暖阁不大,罗夫人的话语带着回音撞过来,撞得她胸口闷闷地回响。
眼前飘过舅母描绘的梅雪宴景象——华丽的厅堂,锦衣的少年,还有那些灼灼审视的眼……她试着“想”自己步入其中,做那些锦绣堆里的得体贵女,与人评诗作赋,言笑晏晏。
可念头刚动,掌心那点被体温焐暖丶潜藏在旧荷包隔层里的青玉,像是突然苏醒了。
一股极其细微的冰凉触感,顽强地透出几层衣料和锦缎的包裹,悄悄探出触角,在她指尖微微跳了一下。
窗台上那盆沉寂的“金盏”籽盆,和那盆生机勃勃的野菊苗,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。
一丝清明,极其微弱,却如同冬夜天幕上第一颗刺破厚云的寒星,骤然亮在思绪的迷雾深处。
不行的。
庭燎在心里,极清晰丶也极安静地对自己说道。
那片衣香鬓影,那声“王妃娘娘”唤起的恭谨,那份被催赶着“开出金花银果”的期许……所有这一切,都像华彩琉璃灯映照的水影,摇曳生光,却冰冷彻骨,没有半分她想要踏上去的真实触感。
如同那盆“金盏”,水土不合,强求终损根本。
她的“念头”,那个盘踞在心底最深处丶关乎自己究竟是谁的念头,早已不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九姑娘,更不是梁王府锦绣花苑里将要绽放的牡丹。
它更像荒园角落里挤出来的几星野菊,倔强地要仰头对着风;也像雪夜深处纵马而来的剪影,劈开黑暗时那份能稳住人心的沉静。
这种“我之所是”,早已悄然成型,沉默但顽固地盘踞心田。
这清晰的念头如同清水涤荡尘氛,驱赶了罗夫人话语残留的黏腻烦乱。
她微微擡起头,迎上舅母滚珠般催促的眼神,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地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花厅里。
“舅母,”庭燎开口了,话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润,却不再有一丝犹豫的微颤,“侄女……不善诗词,也不喜热闹。腊月里寒气重,身子不适,恐扫了王府宴席雅兴。梅雪宴……多谢王妃厚意,恕侄女不能前往了。”
花厅里死寂了一瞬。
罗夫人面上的笑意僵住了,如同干涸在蛛网上的水珠。
那双原本热切滚动的眼珠,瞬间凝成两块冰冷的石头。
她像是没听清,又像是完全无法理解这轻飘飘拒绝的分量,嘴唇微微张合,一时竟没能立刻出声。
连坐在一旁的王氏都显然没料到女儿竟如此直接干脆地回拒,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丶几乎来不及捕捉的惊诧。
静,沉静得骇人。
窗格子外头传来小厮们扫阶上积雪的嚓嚓声,竟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你……”罗夫人喉头终于发出一声尖利的抽气,像锦帛骤然被撕裂,脸因极力压抑而泛出些微不正常的红光,“你说什麽?”她猛地转向王氏,“姐姐!这丫头……”
王氏在女儿开口的刹那,紧捏着帕子的指尖微微抖了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