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脉寰宇
深秋霜重,云州山野的草木染上浓烈的金红。
南山坡菊圃的采收已近尾声,金黄的野菊干瓣堆满库房竹匾,沙地菊的干苞则另储于陶瓮,散发着清冽微苦的独特气息。
庭燎坐在小药房内,面前摊着谢敬之寄来的润燥方和仁心堂的炮制图录。
她提笔蘸墨,在笔记上仔细誊录方子,又在一旁添注:“沙地菊瓣曝晒至七分干,色转青灰,气愈沉凝,入药效佳。”
笔尖刚停,篱门外传来车马声。
晴雨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进来。
信使身着安国公府仆役服色,恭敬递上一封家书,另附一个沉甸甸的锦盒。
“九娘子安好!国公爷丶夫人命小的送家书来,还有……夫人亲制的几样冬衣料子。”信使躬身道。
庭燎接过家书。
母亲王氏的字迹依旧温婉,絮絮叮嘱添衣保暖,又言父亲风寒早已痊愈,精神甚佳。
信末,笔锋微转,添了几句:“京中事渐宁。御史台查证,玉带军旧部安置并无疏失,陛下明察,已复谢将军原职,另赐金帛嘉勉。汝父言,风波已定,门户安稳,汝可安心。”
父亲安国公的附笔更短,墨迹沉凝:“菊事可成?药圃守稳。谢家小子,沉得住气。”
她放下信纸,指尖拂过“风波已定,门户安稳”几字。
心口那块残玉贴着肌肤,温润如常。
京城的惊涛骇浪,终是平息了。
她打开锦盒,里面是几匹厚实的锦缎,触手生温,针脚细密,是母亲亲手挑选的料子。
“回禀父亲母亲:女儿一切安好,菊事已收,新圃安稳。沙地菊新得一方,润燥效佳,方子随信附上,请父亲一试。云州霜重,请双亲珍重加衣。”她口述回信,声音清晰。又取过抄录好的沙地菊润燥方,仔细折好,放入信封。
信使领命退下。
庭燎拿起一块锦缎,深青的底子上织着细密的缠枝莲纹,是母亲素知她喜好的花样。
她将料子轻轻覆在膝上,指尖感受着锦缎的柔滑与厚实。
这份来自京城的牵挂,如同冬日暖阳,无声地熨帖着山野的清寒。
午後,庭燎带着新收的沙地菊干瓣和几味辅药,来到药房角落的小泥炉旁。
她按谢敬之的方子,取川贝研末,枇杷叶刷去细毛,雪梨去皮切块,山泉水注入陶铫。
炉火舔舐铫底,水汽渐渐蒸腾。
她看着清澈的山泉水在铫中翻滚,投入枇杷叶丶雪梨块。
水汽氤氲,带着梨的清甜与叶的微涩。
待水沸,她取过晒至青灰的沙地菊瓣,指尖拈起一撮,投入沸水。
菊瓣在滚水中沉浮舒展,清苦微甘的气息瞬间被热气激发,与梨香叶气交融升腾,弥漫一室。
她守着炉火,看着药汁由清转浓,色泽渐深如琥珀。
心念澄澈,映照着方中药物的流转:山泉自地脉涌出,梨果结于秋枝,枇杷叶承四时雨露,沙地菊汲山野风霜,川贝藏于深谷岩隙……天地万物,看似各居其位,此刻却在这小小陶铫中汇聚丶交融,释放出滋养生命的药力。
药汁滤出,盛在素白瓷碗中。
庭燎端起碗,轻啜一口。
温热的药液滑过舌尖,菊的微苦丶梨的甘润丶枇杷叶的清冽丶川贝的甘凉,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,最终在喉间化为一片舒爽的凉意,仿佛山泉涤荡肺腑。
这滋味,沉静而通透。
非独菊之功,亦非方之妙,是天地间蕴藏的生生之力,借由人手,循其本性,自然显化。
她放下碗,目光投向窗外。
南山坡上,采收後的菊圃裸露着深褐的泥土,宿根深埋,静待来春。
几只山雀在枯枝间跳跃,啄食遗落的细小菊籽。
风过林梢,松涛阵阵。
心识如镜,映照内外。
京城的府邸,云州的别业;父母的牵挂,谢敬之的方子;手中的药铫,脚下的土地;乃至这山间的风,林中的鸟,泥土下的根……看似相隔千里,形态各异,却如同这铫中药汁,皆源于同一股浩瀚无垠丶周流不息的生发之力。
这股力量,蕴于山泉,凝于菊瓣,显于药效,亦贯注于人心,驱动着耕耘丶守护丶探索与联结。
她提笔,在笔记末页空白处,静静写下:“万物有殊相,本源自同流。草木药石,天地精华;人心识念,宇宙脉动。循性而为,各得其所;调和鼎鼐,生生不息。”
墨迹干透,合上笔记。
炉中药香未散,山风穿堂而过。
庭燎独立窗前,望着苍茫山野。
心口残玉温润,指尖似还残留着药汁的微温与锦缎的柔滑。
个体渺小如尘,却因心识清明,能感知这贯穿寰宇的脉动,并在这脉动中,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与力量。
未来之路,清晰如掌中纹络,只待步履踏实,向前延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