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的春城,槐花开了。细碎的白花一簇簇垂在枝头,风一过,甜香盈满小院。工棚的门窗大敞着,木屑在阳光里打着旋儿,落在匠人们汗湿的肩头。
秦建国把最终方案装进牛皮纸袋,用细麻绳仔细捆好。袋子里装着的不只是几十页图纸和文字,更是北木工艺坊三个月来的心血,是传统手艺在现代语境下的一次郑重言。
“师父,我陪您去吧。”李刚递过茶杯。
“不用。”秦建国摇头,“今天你们照常干活。无论结果如何,活不能停。”
宋志学从门外进来,压低声音:“我托饭店的人打听了,今天上午周总要开专题会,讨论总统套房方案。除了咱们,还有两家广州的家具厂也在竞争。”
“广州的?”李刚皱眉,“他们做什么风格?”
“现代西式为主,据说有一家擅长中西混搭。”宋志学说,“报价比咱们低三成。”
工棚里安静了一瞬。价格永远是硬道理,尤其对酒店经营而言。
秦建国却神色如常:“咱们的底气不在价格,在不可替代性。西式家具哪里都能做,但能读懂紫檀木性、能让黄花梨说话的匠人,北京城里找不出第二家。”
他拿起纸袋:“我走了。”
“师父,”马老忽然开口,老人扶着工作台站起来,浑浊的眼睛里有难得的光亮,“告诉那位周总,就说雕花的马老头说了——木头会记得是谁把它唤醒的。”
秦建国重重点头,转身出门。
上午九点,北京饭店八楼会议室。长条桌旁坐了六七个人,周振邦坐在主位,左手边是赵启明,右手边是位戴眼镜的年轻设计师,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方案册。
秦建国被安排在末座。他平静地放下牛皮纸袋,等待。
“人都齐了。”周振邦开口,声音不高但清晰,“总统套房的项目拖了三个月,不能再拖。今天必须定下方向和供应商。先请林设计师介绍一下整体概念。”
年轻设计师站起身,打开投影仪。屏幕上出现一幅效果图:宽敞的套房客厅,米色地毯,浅灰墙面,线条简洁的现代家具。只在角落摆了一对中式圈椅,墙上挂了一幅水墨画。
“我们的理念是‘现代为体,中式为韵’。”林设计师语很快,“主体家具采用意大利进口皮质沙,保证舒适度;中式元素作为点缀,营造文化氛围。这样既符合国际客人的习惯,又体现中国特色。”
他翻到下一页,是家具清单和报价。秦建国扫了一眼,单是那张三米长的意大利沙,报价就抵得上北木整套紫檀画案。
“方案二来自广州华美家具。”周振邦示意秘书分资料,“他们做了中西合璧的尝试。”
第二本方案册印刷精美,彩色照片,中英双语。家具设计确实花了心思:明式圈椅的骨架,配了软垫;翘头案改成了电视柜;拔步床简化成带中式雕花的软包床。
“我们的优势是规模化生产,价格有竞争力。”广州来的代表是个精瘦的中年人,普通话带着粤语腔,“而且我们可以根据饭店要求随时调整设计,柔性生产。”
周振邦边听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,不置可否。最后,他看向秦建国:“秦师傅,您的方案。”
秦建国起身,却没有打开投影仪。他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三样东西:一本手绘的线装方案册,一套木材小样,还有一叠放大的黑白照片。
“周总,各位领导。”他的声音平稳,“在介绍方案前,我想请大家先看看这些。”
他把照片一张张铺在桌上。不是效果图,而是工作照:马老趴在紫檀画案上,鼻尖几乎贴到木头,刻刀在苍老的手中稳如磐石;郑老在漆房里,一遍遍过滤生漆,纱布上留下细腻的痕迹;李刚打磨黄花梨,砂纸磨破了手指,血珠渗出来,他擦掉继续磨;深夜的工棚,所有人围着一张图纸争论,桌上的茶早已凉透……
最后一张,是那把改良圈椅的特写。阳光从工棚窗户斜射进来,在缅甸花梨的纹理上流淌,仿佛能看见木纹深处百年的生长年轮。
会议室里很安静。
“我们的方案很简单。”秦建国翻开线装册,纸张是微微泛黄的宣纸,字是手写的楷书,图是工笔线描,“总统套房不是展厅,是让人居住的空间。家具不是摆设,是要与人朝夕相处的伙伴。所以,我们的设计核心只有两个字:适宜。”
他指向第一页:“适宜居住——所有家具尺寸根据套房实际空间量身定做,行走动线、视线高度、使用习惯都经过实测。适宜身体——圈椅的弧度调整了七次,才找到最贴合腰椎的曲线;画案的高度考虑了站立书画时的最佳受力点。适宜心灵——每一处雕花都有出处,云纹来自敦煌,水纹取自《千里江山图》,龙纹考证了故宫藏品。适宜时光——我们选的木材都是百年以上成材,用传统工艺处理,只要保养得当,这套家具可以再用三百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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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振邦拿起一块紫檀小样,深紫色的木块在灯光下泛着幽光,沉重压手。
“价格呢?”财务总监问出关键问题。
秦建国报出一个数字。比广州方案高出一倍,但比全套进口家具低三成。
会议室里响起低声议论。
“太贵了。”有人说,“同样的预算,可以买意大利原产的真皮沙,客人更认那个。”
“但三年后呢?”秦建国反问,“真皮沙三年需要翻新,五年可能淘汰。而我们的家具,三年才刚刚完成‘初养’,木色会更温润,榫卯会更紧密。十年后,它是古董;三十年后,它是文物。这不是成本,是投资。”
“说得轻巧。”广州代表笑了,“可客人不懂这些。他们只关心睡得舒不舒服,坐着软不软。”
“所以我们在改良。”秦建国看向周振邦,“周总试坐过那把椅子,您觉得舒服吗?”
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周振邦。
周振邦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舒服。但一把椅子的舒服,和整个套房的舒适是两回事。”
“那就请周总和各位领导,去亲眼看看,亲手摸摸。”秦建国收起照片,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,“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如果看过之后,各位仍然觉得西式家具更好,我立刻退出,绝无二话。”
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意料。赵启明看向周振邦,等待指示。
周振邦合上笔记本:“什么时候?”
“现在就可以。”
“现在?”
“工棚离饭店不远,车程二十分钟。”秦建国说,“四件家具都在,半成品、成品都有。诸位可以坐,可以摸,可以问任何问题。”
会议室里交头接耳。最终,周振邦拍板:“好,那就去看看。林设计师、赵副总、财务刘总监,跟我一起去。其他人散会。”
三辆轿车驶出北京饭店,穿过五月的京城街道。槐花落了一地,车过处,花瓣轻扬。
秦建国坐在周振邦的车里,两人都没说话。窗外掠过老胡同、新商场、脚手架和青砖墙——九十年代的北京,新旧交替,就像此刻他们要去见证的这场对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