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文渊是在沈砚返回分舵后半个时辰到的。
那时天已微亮,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,青州城在晨雾中渐渐苏醒。分舵大堂内烛火未熄,与透窗而入的晨光交融,形成一种朦胧而疲惫的光影。沈砚刚换下染血的夜行衣,草草处理了肩上瘀伤,正与冷月围坐在那张堆满卷宗和物证的宽大桌案前,低声讨论着从云水阁带回的册子和信函。
“蓝衫为引,真龙乃现。”冷月的手指悬在那八个字上方,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细微的阴影,“‘真龙’……指的是什么?天子?储君?还是……某种象征?”
“结合后面的‘枫红之日,便是真龙腾空之时’,”沈砚将册子向后翻了一页,“像是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机,进行一场以‘蓝衫’为媒介的……仪式?或者拥立?”
他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激战后的疲惫而有些沙哑,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。肩上的疼痛阵阵传来,反而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。
冷月拿起那几封火漆密封、印着枫叶标记的信函,就着烛光仔细端详火漆的纹路:“这枫叶的形态,与金丝枫叶几乎一致。云水阁的主人,与慈恩寺、与少女失踪案,甚至可能与前朝靖王府,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”
她顿了顿,抬眼看向沈砚:“你看到的那枚刺青,确定是火焰形状?”
沈砚闭眼回忆昨夜黑暗中那惊鸿一瞥:“暗红色,边缘不规则,形态跳动,很像火焰。但太快了,没看清细节。那人武功极高,掌法阴毒,内功深厚,绝不是寻常护卫或家仆。”
“忠伯……”冷月轻声重复这个从附近茶馆打听来的、云水阁唯一露面的老仆称呼,“若真是他,那云水阁的水,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。”
两人正说着,大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亲卫低声的阻拦。紧接着,门被猛地推开,周文渊踉跄着冲了进来。
一日不见,这位青州别驾仿佛苍老了十岁。官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,衣襟上还沾着不知是茶渍还是泪痕的污迹。头散乱,几缕花白的丝贴在汗湿的额角,双眼红肿,眼白布满骇人的血丝,眼下是浓重的青黑。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着,嘴唇干裂,微微哆嗦。
见到冷月和沈砚,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,扑到案前,双手死死抓住桌沿,指节因为用力而出“咯咯”轻响。
“冷指挥使!沈副使!”他的声音破碎嘶哑,带着哭腔,“救救小女!求求你们,一定要救救明慧!她……她才十五岁啊!她还那么小,什么都不知道……为什么?为什么要抓她?你们告诉我,为什么?!”
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,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,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。
冷月站起身,绕过桌案,走到周文渊面前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手,轻轻按在他因为剧烈颤抖而紧绷的手臂上。她的手很稳,指尖微凉,却有一种奇异的、令人镇定的力量。
“周大人,冷静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如水,“坐下说话。把你知道的,都告诉我们。越详细,找回令嫒的希望越大。”
周文渊被她平静的目光和语气感染,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了一些。他颓然松开抓着桌沿的手,任由冷月引着,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。亲卫默默端来一杯热茶,放在他手边,他看也不看,只是双手捧住茶杯,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。
沈砚也走了过来,但没有坐,而是倚在桌案边,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周文渊。这位别驾大人的悲痛不似作伪,但他眼底深处,除了恐惧和悲伤,似乎还藏着某种更深、更复杂的东西——像是愧疚,又像是……秘密被触及的惊慌?
“周大人,”沈砚开口,声音比冷月更低沉,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,“令嫒失踪前,可曾与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事?或者,你最近是否察觉到,有什么人在暗中关注她?或者……关注你们周家?”
周文渊捧着茶杯,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,仿佛在看某个并不存在的画面。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嘶哑,却平静了许多:“特别的事……没有。明慧她性子安静,平日只爱读书写字,偶尔去慈恩寺上香,连府门都很少出。关注她的人……”他苦笑着摇头,“下官虽是别驾,但在青州,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,谁会特意关注一个深闺少女?”
他说得合情合理,但沈砚注意到,当提到“慈恩寺”时,周文渊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。
“慈恩寺,”冷月接过话头,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与周文渊平视,“令嫒常去?”
“也……不算常去。”周文渊眼神有些闪躲,“她母亲生前信佛,明慧孝顺,每月初一十五会代母去上香祈福。最近……最近因为夜里总做噩梦,睡得不安稳,去的次数才多了些。”
“噩梦?”沈砚追问,“什么样的噩梦?”
周文渊的手微微颤抖,茶水晃出几滴,烫在手背上,他也浑然不觉:“她说……总是梦见一片枫林,枫叶红得像血,有个穿着蓝色古装的女人在枫林里对她招手,叫她过去……她说那女人很美,但笑容很冷,眼神空洞……每次梦醒,她都一身冷汗,心悸不已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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枫林。蓝衣女人。
沈砚与冷月对视一眼。这与金丝枫叶、蓝衫失踪案的意象,再次重合。
“所以,你才带她去慈恩寺,求了平安符?”冷月问。
“是……”周文渊点头,眼泪又涌了出来,“慧明禅师说她这是‘阴气侵体,神魂不安’,给了她一个特制的香囊,说是能辟邪安神。自那以后,她夜里确实睡得安稳了些,只是……只是开始喜欢穿那身天水碧的衫子,说是穿着心里踏实……”
又是慈恩寺,又是慧明禅师,又是天水碧。
线索如同蛛网,将周文渊父女紧紧缠绕其中。
沈砚走到桌案边,拿起那个装着金丝枫叶的锦盒,走回周文渊面前,打开盒盖。
冰冷的金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,枫叶的脉络纤毫毕现,精致得近乎诡异。
“周大人,”沈砚将锦盒递到他眼前,“这枚枫叶,你可曾见过?或者,可曾听令嫒提起过?”
周文渊的目光落在枫叶上,瞳孔骤然收缩。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,脸色由苍白转为惨白,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。他猛地向后缩去,像是要避开什么毒蛇猛兽,连人带椅险些翻倒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金丝……金丝枫叶……怎么会……怎么会出现在明慧房里?”
他的反应太过激烈,远寻常父亲见到女儿失踪线索时的震惊和恐惧。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、深入骨髓的惊骇。
沈砚收回锦盒,盖好,声音依旧平和:“周大人认识此物?”
周文渊双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抖动,许久,才出一声压抑的、如同困兽般的呜咽。